孟子全译
  尽 心 下 共三十八章
 


尽 心 下

 

共三十八章

 

(一)孟子曰:“不仁哉梁惠王也!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,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梁惠王真不仁啊!仁人把给予他所爱的人的恩德推及到他所不爱的人,不仁者把带给他所不爱的人的祸害推及到他所爱的人。”

 

公孙丑问曰:“何谓也?”

 

公孙丑问道:“为什么这么说呢?”

 

“梁惠王以土地之故,糜烂其民而战之,大败,将复之,恐不能胜,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,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。”

 

(孟子说:)“梁惠王因为土地的缘故,糟踏百姓的生命驱使他们去打仗,大败后准备再打,担心不能取胜,所以又驱使他所爱的子弟去为他送死,这就叫把带给他所不爱的人的祸害推及到他所爱的人。”

 

(二)孟子曰:“春秋无义战。彼善于此,则有之矣。征者,上伐下也,敌国不相征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春秋时代没有符合义的战争。那一次(战争)比这一次好一点的情况,还是有的。所谓征,是指天子讨伐诸侯,同等的诸侯国是不能相互征讨的。”

 

(三)孟子曰:“尽信《书》,则不如无《书》。吾于《武成》①,取二三策而已矣②。仁人无敌于天下,以至仁伐至不仁,而何其血之流杵也?”

 

孟子说:“完全相信《尚书》,不如没有《尚书》。我对于(《尚书》中的)《武成》篇,就只取其中二三处罢了。仁人无敌于天下,凭(武王那样)最仁的人去讨伐(商纣那样)最不仁的人,怎么会血流得把舂米的木棒都漂起来呢?”

 

【注释】①《武成》:《尚书》篇名,早已亡佚。东汉王充《论衡·艺增》上说:“夫《武成》之篇,言武王伐纣,血流浮杵,助战者多,故至血流如此。”②策:竹简。

 

(四)孟子曰:“有人曰,‘我善为陈①,我善为战。’大罪也。国君好仁,天下无敌焉。南面而征,北狄怨;东面而征,西夷怨,曰:‘奚为后我?’武王之伐殷也,革车三百两,虎贲三千人。王曰:‘无畏!宁尔也,非敌百姓也。’若崩厥角稽首。征之为言正也,各欲正己也,焉用战?”

 

孟子说:“有人说,‘我善于布阵,我善于打仗。’这是大罪恶。国君爱好仁,就会天下无敌。(商汤)征伐南方,北方的民族就埋怨;征伐东方,西方的民族就埋怨。埋怨说:‘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边?’武王讨伐殷商,有战车三百辆、勇士三千人。武王(向殷商的百姓)说:‘不要害怕,(我们是来)安抚你们的,不是来同百姓为敌的。’(殷商的百姓都跪倒叩头,)额角碰地的声音,像山岩崩塌一般。‘征’就是‘正’的意思。如果各国都有端正自己的打算,哪还用得着打仗?”

 

【注释】①陈:同“阵”。

 

(五)孟子曰:“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,不能使人巧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木匠和车匠能教给人圆规、曲尺的使用方法,却不能使人技术精巧。”

 

(六)孟子曰:“舜之饭糗茹草也①,若将终身焉;及其为天子也,被袗衣,鼓琴,二女果②,若固有之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舜在吃干粮咽野菜的时候,就像打算终身这么过日子似的。到他做了天子后,穿着细葛布衣服,弹着琴,尧的两个女儿侍候着,又像本来就享有这种生活似的。”

 

【注释】①饭糗(qiǔ):饭,动词,吃。糗,干粮。②果:通“婐(wǒ)”,侍女,这里是侍候的意思。

 

(七)孟子曰:“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:杀人之父,人亦杀其父;杀人之兄,人亦杀其兄。然则非自杀之也,一间耳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我现在才知道杀害别人亲人的严重性:杀了人家的父亲,人家也会杀他父亲;杀了人家的哥哥,人家也会杀他哥哥。虽然不是他自己杀了父亲和哥哥,但也只差那么一点点了。”

 

(八)孟子曰:“古之为关也,将以御暴;今之为关也,将以为暴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古时候设立关卡,是要用它抵御残暴;而现在设立关卡,却是想用它来施行残暴。”

 

(九)孟子曰:“身不行道,不行于妻子;使人不以道,不能行于妻子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自己不按道行动,道在他妻子儿女身上也实行不了;不按道去使唤人,那就连妻子儿女也使唤不了。”

 

(十)孟子曰:“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,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富于财利的人荒年不能使他困窘,富于道德的人乱世不能使他迷乱。”

 

(十一)孟子曰:“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,苟非其人,箪食豆羹见于色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爱名声的人,能够让出大国国君的位置,如果不是这样的人,就是让出一小筐饭,一碗汤,脸色也会显出不高兴。”

 

(十二)孟子曰:“不信仁贤,则国空虚;无礼义,则上下乱;无政事,则财用不足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不信任仁人贤士,国家实力就会空虚;没有礼义,上下等级关系就会混乱;没有政事,国家财用就会不足。”

 

(十三)孟子曰:“不仁而得国者,有之矣;不仁而得天下者,未之有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不仁的人得到一个国家,有这样的情况;不仁的人却得到天下,是从来没有过的。”

 

(十四)孟子曰: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。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①,得乎天子为诸侯,得乎诸侯为大夫。诸侯危社稷,则变置。牺牲既成,粢盛既■,祭祀以时,然而旱干水溢,则变置社稷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百姓是最重要的,土谷之神次于百姓,君主的地位更要轻些。所以得到许多百姓的拥护就能做天子,得到天子信任就能做诸侯,得到诸侯信任就能做大夫。诸侯危害了土谷之神,那就改立诸侯。祭祀用的牲畜是肥壮的,谷物是清洁的,又是按时祭祀的,然而还是干旱水涝,那就改立土谷之神。”

 

【注释】①丘民:众民。

 

(十五)孟子曰:“圣人,百世之师也,伯夷、柳下惠是也。故闻伯夷之风者,顽夫廉,懦夫有立志;闻柳下惠之风者,薄夫敦,鄙夫宽。奋乎百世之上,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。非圣人而能若是乎?而况于亲炙之者乎?”

 

孟子说:“圣人是百代人的师表,伯夷、柳下惠就是这样的人。所以,听说过伯夷的道德风范的,贪婪的人会变廉洁,懦弱的人会有立志的决心;听说过柳下惠的道德风范的,刻薄的人变得厚道,狭隘的人会变得宽广。百代之前(奋发有为),百代之后,听说过他们事迹的人,没有不振作奋发的。不是圣人能像这样吗?(百代以后的影响尚且这样,)更何况当时亲身受过他们熏陶的人呢?”

 

(十六)孟子曰:“仁也者,人也。合而言之,道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所谓仁,意思就是人。人和仁结合起来,就是所说的道。”

 

(十七)孟子曰:“孔子之去鲁,曰:‘迟迟吾行也,去父母国之道也。’去齐,接淅而行,去他国之道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孔子离开鲁国时,说道:‘我要慢慢地走啊,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。’离开齐国时,将淘好了的米捞起来就走,这是离开别的国家时的态度。”

 

(十八)孟子曰:“君子之■于陈蔡之间①,无上下之交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孔子在陈国、蔡国之间遭围困,是由于跟这两国的君臣没有交往的缘故。”

 

【注释】①君子之■于陈蔡之间:君子,指孔子。■,同“厄”,穷困,灾难。据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记载,(哀公四年)楚使人聘孔子,孔子将往,而陈、蔡两国大夫担心孔子被楚任用后对他们不利,于是派徒役包围孔子,致使孔子和他的弟子断粮多日,饿得爬不起来。“■于陈蔡之间”即指此事。

 

(十九)貉稽曰①:“稽大不理于口。”

 

貉稽说:“我貉稽被人家说了很多坏话。”

 

孟子曰:“无伤也。士憎兹多口。《诗》云:‘忧心悄悄,愠于群小。’②孔子也。‘肆不殄厥愠,亦不殒厥问。’③文王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没关系的。士人总会受到七嘴八舌非议的。《诗经》上说:‘忧心忡忡排遣不了,小人对我又恨又恼。’孔子就是这样的人。(又说:)“不消除别人的怨恨,也不丧失自己的名声。’说的就是文王。”

 

【注释】①貉稽:人名,生世不详。②以上两句出自《诗经·邶风·柏舟》。③以上两句出自《诗经·大雅·绵》。

 

(二十)孟子曰:“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,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贤人用自己清楚明白的道理使别人也清楚明白,现在的人却要用连他自己都糊里糊涂的道理去使人清楚明白。”

 

(二十一)孟子谓高子曰:“山径之蹊,间介然用之而成路;为间不用,则茅塞之矣。今茅塞子之心矣。”

 

孟子对高子说:“山坡上的小路,一段时间内经常去走才能成为路;只要一个时候不走,茅草就会堵塞住它。现在,‘茅草’堵塞住你的心了。”

 

(二十二)高子曰:“禹之声尚文王之声。”

 

高子说:“禹的音乐胜过文王的音乐。”

 

孟子曰:“何以言之?”

 

孟子问:“凭什么这么说?”

 

曰:“以追蠡①。”

 

高子说:“因为(禹传下来的钟上的)钟钮都快断了。(可见人们喜欢演奏它。)”

 

曰:“是奚足哉?城门之轨,两马之力与?”

 

孟子说:“这哪足以说明问题呢?城门下的车迹很深,是一二匹马的力量造成的吗?(那是年深月久车马过得多了造成的。禹传下的钟钮快要断了,也正是年代久远的缘故。)”

 

【注释】①追(duī)蠡:追,钟钮;蠡,要断的样子

 

(二十三)齐饥。陈臻曰:“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,殆不可复?”

 

齐国饥荒。陈臻说:“国都里的人都认为老师会再次(劝说齐王)打开棠邑的粮仓(救济百姓),恐怕不会再这么做了吧?”

 

孟子曰:“是为冯妇也。晋人有冯妇者,善搏虎,卒为善,士则之。野有众逐虎,虎负■,莫之敢撄。望见冯妇,趋而迎之。冯妇攘臂下车。众皆悦之,其为士者笑之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这样就成冯妇了。晋国有个叫冯妇的人,善于打虎,后来行善不打虎了,士人都效法他。(有一次)野外有许多人在追逐一只虎,老虎背靠山的角落,没有人敢靠近它。(人们)远远看见了冯妇,便跑上去迎接他。冯妇便捋起袖子下车(去打虎)。大家都喜欢他,可是那些称为士的人却讥笑他。”

 

(二十四)孟子曰:“口之于味也,目之于色也,耳之于声也,鼻之于臭也,四肢之于安佚也,性也,有命焉,君子不谓性也。仁之于父子也,义之于君臣也,礼之于宾主也,知之于贤者也,圣人之于天道也,命也,有性焉,君子不谓命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口对于美味,眼睛对于美色,耳朵对于好听的声音,鼻子对于香味,四肢对于安逸,(都是极喜欢的,)这是天性,(但能否享受到,)其中有命的作用,所以君子不强调天性。仁对于父子关系,义对于君臣关系,礼对于宾主关系,智慧对于贤者,圣人对于天道,(都是极重要的,)这都由命决定的,(能否得到它们,)其中也有天性的作用,所以君子不强调命的作用。”

 

(二十五)浩生不害问曰①:“乐正子何人也?”

 

浩生不害问道:“乐正子是怎样一个人?”

 

孟子曰:“善人也,信人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是个善人、信人。”

 

“何谓善?何谓信?”

 

(浩生不害问:)“什么叫‘善’?什么叫‘信’?”

 

曰:“可欲之谓善,有诸已之谓信,充实之谓美,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,大而化之之谓圣,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。乐正子,二之中、四之下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值得喜爱的叫‘善’,自己确实具有‘善’就叫‘信’,‘善’充实在身上就叫‘美’,既充实又有光辉就叫‘大’,既‘大’又能感化万物就叫‘圣’,‘圣’到妙不可知就叫‘神’。乐正子是在‘善’和‘信’二者之中,‘美’、‘大’、‘圣’、‘神’四者之下的人。”

 

【注释】①浩生不害:姓浩生,名不害,齐国人

 

(二十六)孟子曰:“逃墨必归于杨,逃杨必归于儒。归,斯受之而已矣。今之与杨、墨辩者,如追放豚,既入其苙,又从而招之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避开墨子这一派,必定会归入杨朱这一派;避开杨朱这一派,必定会回归到儒家这一派。回归了,接纳他就是了。而现在同杨朱、墨子辩论的人,好像在追跑掉的猪,已经追回、赶入猪圈了,还要接着把它的脚拴住。(这未免过分了。)”

 

(二十七)孟子曰:“有布缕之征,粟米之征,力役之征。君子用其一,缓其二。用其二而民有殍,用其三而父子离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有征收布帛的赋税,有征收粮食的赋税,有征发人力的赋税。君子征收了其中一种,就缓征其他两种。同时征收两种,百姓就会有饿死的了;同时征收三种,就会使百姓们父子离异各顾自己了。”

 

(二十八)孟子曰:“诸侯之宝三:土地,人民,政事。宝珠玉者,殃必及身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诸侯的宝物有三样:土地,人民,政事。把珍珠美玉当作宝物的,灾祸必将落到他身上。”

 

(二十九)盆成括仕于齐①。孟子曰:“死矣,盆成括!”

 

盆成括在齐国做官。孟子说:“盆成括要丧命了!”

 

盆成括见杀,门人问曰:“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?”

 

盆成括被杀,学生问道:“老师怎么会知道他将被杀?”

 

曰:“其为人也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也,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他有点小才智,但不懂君子的大道理,那就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罢了。”

 

【注释】①盆成括:姓盆成,名括。

 

(三十)孟子之滕,馆于上宫。有业屦于牖上,馆人求之弗得。或问之曰:“若是乎从者之廋也?”

 

孟子到了滕国,住在上宫。有一双还没织好的草鞋放在窗台上,旅馆里的人来找而没有找到。有人问孟子:“跟随你来的人怎么竟像这样乱藏人家东西呢?”

 

曰:“子以是为窃屦来与?”

 

孟子说:“你以为这些人是为了偷鞋子而来这里的吗?”

 

曰:“殆非也。夫子之设科也,往者不追,来者不拒。苟以是心至,斯受之而已矣。”

 

那人说道:“大概不是的。先生订了规章条例(接收学生学习),走了的不追究,有来的不拒绝。只要凭着求学愿望来的,就接收他罢了。(这可难免会有手脚不清的人混进来呢!)”

 

(三十一)孟子曰:“人皆有所不忍,达之于其所忍,仁也;人皆有所不为,达之于其所为,义也。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,而仁不可胜用也;人能充无穿逾之心,而义不可胜用也;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①,无所往而不为义也。士未可以言而言,是以言餂之也②;可以言而不言,是以不言餂之也,是皆穿逾之类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人人都有不忍心干的事,把它推及到他所忍心去干的事上,就是仁;人人都有不肯去干的事,把它推及到他所肯干的事上,就是义。一个人能把不想害人的心理扩展开去,仁就用不尽了;一个人能把不愿扒洞翻墙(行窃)的心理扩展开去,义就用不尽了;一个人能把不愿受人轻蔑的心理扩展开去,那么无论到哪里,(言行)都是符合义的了。士人,不可以交谈而去交谈,这是用言语试探对方来取利;可以交谈却不去交谈,这是用沉默试探对方来取利,这些都是扒洞翻墙一类的行径。”

 

【注释】①尔汝:尔、汝,都是第二人称代词,古代尊长称呼卑幼时用如果平辈之间用来称呼,则是对对方的轻视。②餂(tiǎn):取。

 

(三十二)孟子曰:“言近而指远者,善言也;守约而施博者,善道也。君子之言也,不下带而道存焉①;君子之守,修其身而天下平。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,所求于人者重,而所以自任者轻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言语浅近而含义深远,这是善言;把握住的十分简要,而施行时效用广大,这是善道。君子所说的,虽然是眼前近事,而道却蕴含在其中;君子所把握住的,是修养自己,却能使天下太平。常人的毛病在于荒弃自己的田地,却要人家锄好田地,要求别人的很重,而加给自己的责任却很轻。”

 

【注释】①不下带:带,腰带。古人视不下带,即只视带之上。此处比喻注意眼前常见之事。

 

(三十三)孟子曰:“尧、舜,性者也;汤、武,反之也。动容周旋中礼者,盛德之至也。哭死而哀,非为生者也。经德不回,非以干禄也。言语必信,非以正行也。君子行法,以俟命而已矣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尧、舜的仁德,是出自本性;汤王、武王的仁德,是(经过修身)回复到本性。动作容貌等一切方面都符合礼,这是美德的最高表现。为死者哭得悲哀,不是做给活人看的。遵循道德而不违背,不是用来求官做的。言语必求信实,不是用来修正自己的品行的。君子遵循天然的道理去做,以此等待命运的安排罢了。”

 

(三十四)孟子曰:“说大人,则藐之,勿视其巍巍然。堂高数仞,榱题数尺①,我得志,弗为也。食前方丈,侍妾数百人,我得志,弗为也。般乐饮酒,驱骋田猎,后车千乘,我得志,弗为也。在彼者,皆我所不为也;在我者,皆古之制也,吾何畏彼哉?”

 

孟子说:“向权贵进言,要藐视他,不要看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。殿堂几丈高,屋檐几尺宽,我要得志了,就不这么干。面前摆满美味佳肴,侍妾有数百人,我要得志了,就不这么干。饮酒作乐,驰骋打猎,让成千辆车子跟随着,我要得志了,就不这么干。他们的所作所为,都是我所不愿干的;我所愿干的,都是符合古代制度的,我为什么要怕他们呢?”

 

【注释】①榱(cuī)题:屋檐下的椽子头,这里借指屋檐。

 

(三十五)孟子曰:“养心莫善于寡欲。其为人也寡欲,虽有不存焉者,寡矣;其为人也多欲,虽有存焉者,寡矣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修养善心的方法,没有比减少求利的欲望更好的了。一个人求利的欲望少,那么即使善心有些丧失,也是很少的;一个人求利的欲望多,那么即使善心有所保存,也一定是很少的。”

 

(三十六)曾晳嗜羊枣①,而曾子不忍食羊枣。公孙丑问曰:“脍炙与羊枣孰美?”

 

曾晳爱吃羊枣,(死后,他的儿子)曾子就不忍心吃羊枣。公孙丑问道:“烤肉与羊枣,哪样味道好?”

 

孟子曰:“脍炙哉!”

 

孟子说:“当然是烤肉!”

 

公孙丑曰:“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?”

 

公孙丑又问:“那么曾子为什么吃烤肉而不吃羊枣?”

 

曰:“脍炙所同也,羊枣所独也。讳名不讳姓,姓所同也,名所独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烤肉是大家共同爱吃的,而吃羊枣是(曾晳)独有的嗜好。(因此曾子不忍心吃。)(如同避讳)只避名不避姓,因为姓是很多人共用的,而名是一个人独有的。”

 

【注释】①羊枣:即黑枣,因形状色泽似羊屎,故称羊枣。

 

(三十七)万章问曰:“孔子在陈曰:‘盍归乎来!吾党之小子狂简,进取,不忘其初。’孔子在陈,何思鲁之狂士?”

 

万章问道:“孔子在陈国说:‘何不回(鲁国)去啊!我乡里的年轻弟子志大而狂放,想进取而不改旧习。’孔子在陈国时,为什么要惦念鲁国那些狂放的读书人呢?”

 

孟子曰:“孔子‘不得中道而与之,必也狂狷乎!狂者进取,狷者有所不为也’。孔子岂不欲中道哉?不可必得,故思其次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孔子说过,‘找不到言行合乎中庸的人交往,必定只能同狂者和狷者交往了。狂者一味进取,狷者(遇事)拘谨、退缩’。孔子难道不想结交合乎中庸之道的人吗?(只是)不能一定结交到,所以想结交次一等的人。”

 

“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?”

 

(万章问:)“请问怎样的人能称作狂放的人?”

 

曰:“如琴张、曾晳、牧皮者①,孔子之所谓狂矣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像琴张、曾晳、牧皮,就是孔子所说的狂放的人。”

 

“何以谓之狂也?”

 

(万章问:)“为什么说他们狂放呢?”

 

曰:“其志■■然②,曰‘古之人,古之人’。夷考其行,而不掩焉者也。狂者又不可得,欲得不屑不■之士而与之,是■也③,是又其次也。孔子曰:‘过我门而不入我室,我不憾焉者,其惟乡原乎④!乡原,德之贼也。’”

 

孟子说:“他们志向远大、口气不凡,开口便说‘古代的人,古代的人’。考察他们的行动,却(和他们的言论)不全吻合。(如果这样的)狂者也结交不到,就想找到不屑于干肮脏事的人同他结交,这种人就是狷者,这是又次一等的了。孔子说:‘路过我门口而不进我屋子,我不感到遗憾的,大概只有乡原吧!乡原是戕害道德的人。’”

 

曰:“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?”

 

万章问:“怎样的人能称他为乡原呢?”

 

曰:“‘何以是■■也?言不顾行,行不顾言,则曰“古之人,古之人”。’‘行何为踽踽凉凉⑤?生斯世也,为斯世也,善斯可矣。’阉然媚于世也者,是乡原也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(乡原指责狂者说:)‘为什么志向、口气那么大?说的不顾做的,做的不顾说的,却还说什么“古代的人,古代的人”。’(又批评狷者说:)‘做事为什么那样孤孤单单?生在这个社会,为这个社会做事,只要人家认为好就行了。’像宦官那样在世上献媚邀宠的人就是乡原。”

 

万子曰:“一乡皆称原人焉,无所往而不为原人,孔子以为德之贼,何哉?”

 

万章问:“一乡的人都称他是忠厚人,所到之处也表现出是个忠厚人,孔子却认为(这种人)戕害道德,什么道理呢?”

 

曰:“非之无举也,刺之无刺也,同乎流俗,合乎污世,居之似忠信,行之似廉■,众皆悦之,自以为是,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,故曰‘德之贼’也。孔子曰,恶似而非者:恶莠,恐其乱苗也;恶佞,恐其乱义也;恶利口,恐其乱信也;恶郑声,恐其乱乐也;恶紫,恐其乱朱也;恶乡原,恐其乱德也。君子反经而已矣。经正,则庶民兴;庶民兴,斯无邪慝矣。”

 

孟子说:“(这种人,)要批评他,却举不出具体事来;要指责他,却又觉得没什么能指责的;和颓靡的习俗、污浊的社会同流合污,平时似乎忠厚老实,行为似乎很廉洁,大家都喜欢他,他也自认为不错,但是却不能同他一起学习尧舜之道,所以说是‘戕害道德的人’。孔子说过,要憎恶似是而非的东西:憎恶莠草,是怕它淆乱禾苗;憎恶歪才,是怕它淆乱了义;憎恶能说会道,是怕它淆乱信实;憎恶郑国音乐,是怕它淆乱雅乐;憎恶紫色,是怕它淆乱了大红色;憎恶乡原,是怕他淆乱了道德。君子是要回复到正道罢了。正道的形象树端正了,百姓就会奋发振作;百姓奋发振作,就不会有邪恶了。”

 

【注释】①琴张、牧皮:都是人名,身世不详;有人说是孔子的学生。②■■(xiāo  xiāo):志向远大、口气不凡。③■:同“狷”。④乡原:指看起来恭谨忠厚,实质上却没有是非原则,苟同世俗,只图博取好名声的人,相当于现在所说的好好先生。⑤踽(jǔ)踽凉凉:孤单冷清的样子。

 

(三十八)孟子曰:“由尧、舜至于汤,五百有余岁,若禹、皋陶,则见而知之;若汤,则闻而知之。由汤至于文王,五百有余岁,若伊尹、莱朱①,则见而知之;若文王,则闻而知之。由文王至于孔子,五百有余岁,若太公望、散宜生②,则见而知之;若孔子,则闻而知之。由孔子而来至于今,百有余岁,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,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,然而无有乎尔,则亦无有乎尔!”

 

孟子说:“从尧、舜到商汤,有五百多年,像禹和皋陶,是亲眼见到过而知道尧、舜的;至于商汤,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。从商汤到文王,有五百多年,像伊尹和莱朱,是亲眼见过而知道商汤的;至于文王,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。从文王到孔子,又有五百多年,像太公望和散宜生,是亲眼见过而知道文王的;至于孔子,则是听了传说才知道的。从孔子到现在,有一百多年,离圣人的时代是这样的不远,离圣人的家乡是这样的近,这样的条件下还没有继承的人,那也就不会有继承的人了!”

 

【注释】①莱朱:传说是商汤的贤臣,一说就是仲虺(huì),商汤的相。②太公望:即吕尚,见本书《离娄上》第十三章注。散宜生:姓散宜,名生,周文王的贤臣。


 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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